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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三章 破而後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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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周應聲響起一陣壓抑的呼聲,不知從何時開始,一股無形的壓迫感,在空氣中漸漸蔓延。

容蕭走回雨棚下,聽見史成業正疾聲對賀宣說道:“……即便他幾人罪無可赦,也該由刑部、大理寺立案提審,罪證確鑿再論罪懲處。若以公主殿下一人決斷,要律法何用,置皇上為何?王爺一心為國為民,但操之過急,一旦政局動亂——”

“史尚書。”容蕭出聲打斷,“破而後立,我小時候在海邊玩沙子堆城堡就已經學會了。若是基礎打得不夠牢靠,與其建好了再來慢慢修整,不如推翻了重來。治國理政,我是門外漢,我想王爺也恰好想到了旁觀者清這句話,才放心將事情交給我來做。史大人從來都是王爺賞識的下屬,我相信王爺看得起的人,對我將要做的事,也該是樂見其成的。不過大人若是想來想去,到最後都還是想不通,那我只好先把話擱在這裏,天下最不缺的,就是做官的人。”

“我倒是想瞧瞧,你這般胡鬧,能做得成什麽事!”史成業目光憤怒,聲音也漸漸撥高,一句話說完,賀宣擡手按住了他的肩膀,道:“史大人難道信不過我?”

史成業領首:“下官不敢。”

賀宣在他肩上拍拍,隨即轉向容蕭:“死罪不能免,但淩遲?”

“王爺擔心什麽?”

賀宣一嘆:“罷了,只是你記得,如此一來,旁人只記得你的無情毒辣,卻看不見背後用心良苦。”

容蕭搖搖頭:“我正是要他們害怕。”

不遠處臺上,劊子手們已經就位。三遍鼓完,六顆人頭落地,鮮血如瀉,沿著事前挖好的血槽積蓄在臺側的土坑中。很快,臺上的鮮血被凈水沖開,頭發淩亂、目光渙散的孫太師被架上來,捆在支好的木架上。他早已沒了先前罵人的氣勢,只是仍舊不甘心地,反反覆覆說著什麽“你不能殺我”、“我是當朝太師”之類的估。劊子手刷刷兩下,將他內袍褻衣錄開,露出松垮的身體。

刀鋒抵上胸口皮膚,劊子手站在刑架前,有幾分猶豫,回身朝雨棚看過來。聶青低頭看一眼容蕭,隨即朝著劊子手揮落手臂。劊子手回頭擡手,往孫太師胸口落下了第一刀……

容蕭穩穩坐在椅中,背脊挺得筆直,目光沒有退縮,只是在那一次次血花四濺的落刀,和孫太師聲聲慘叫中,慢慢地握緊了腿上的雙手——一個年過半百行將就木的老人,被硬生生拖來眾人之前,受盡折磨而死,這件事,其實非常殘忍。不用去查看,她也能感知到,周圍或遠或近投註到她身上的目光,早已帶著憎恨和蔑視。

人心,實際上非常軟弱,因為軟弱,於是擅長於看見想要看見的東西,而自動忽略了會造成痛苦和壓力的真相。此時此地,被同情的對象,自然變成了臺上被淩遲的老人,誰都不會去考慮他受到懲罰的原因,只會對造成他如此悲慘境況的始作俑者,生出同仇敵愾的憤怒。

就像白冠說過的,幾天之內,容蕭的名聲就將傳遍京都,而在不遠的日子裏,秦國上下,都將會知道這位長公主的無情狠辣。

做惡人,說來其實比做英雄和聖人,要容易簡單萬倍。

容蕭有些自嘲地勾起唇角,渾然不覺這樣的神情,在旁人眼中,越發顯得她冷血絕情。

行刑時久,老太師漸漸停了呼叫,身上幾乎看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,腳下積蓄的鮮血蜿蜒如溪……終於,劊子手一聲嘹亮高喊:“六百五十六——”停手示意。旁邊監刑者上前查看,隨即宣布被行刑者已斷氣死亡。周圍觀者有許多人似乎都因這個結果松下一口氣,恐怕還有人更在慶幸那個可憐的老人終於解脫。

沒有人出聲,但無數的目光其實或明顯或不明顯地,都聚攏到了雨棚下。

“六百五十六——”容蕭站起身,“據我所知,所謂‘千刀萬剮’,該有三千六百刀的說法?這次也便罷了,瞧瞧下一次輪到誰,來試試史書上的‘千刀萬剮’,究竟是怎樣的景象。”她轉身邁步走出雨棚。

場中一片死寂。

突然,遠處圍觀的人群一角起了不小的騷動,眼看著就要亂起來。聶青一聲清嘯,縱聲掠去,轉眼間自人群中提了個人回返落地,放在雨棚和刑臺中間的空地。一經自由,那人立刻起身,朝著容蕭拜倒下去,擡頭時,滿面淚水縱橫:“多謝大老爺為我等伸冤雪恨——!我兒被那老賊害死,可憐我等求告無門,我兒冤魂不得超度,眼看著此生無望,不曾想今日竟有如此大快人心的好事……”

容蕭站在原地,面色並沒有因此而變化,只是微微側了頭,眼角朝向阿笑婆婆,刻意放低了聲音:“婆婆找來受害孩子的家人,是想讓我少點殺人的罪惡感麽?”

阿笑婆婆領首低聲道:“只是怕姑娘一時忘了那人本就該死。姑娘心軟,又要在旁人面前裝樣子,奴心疼姑娘。”

“婆婆久識人事,看見我這樣無能,恐怕要失望了。”

“何來此說?我瞧姑娘這事做得很好,‘破而後立’,又有幾人能有這樣的魄力?”阿笑婆婆朝頭上一指,“瞧一向不愛低頭的白冠,今日不也被你鎮住了?”

容蕭扯扯嘴角:“多謝婆婆這樣說好話寬我的心。”忽然擡手向天空彈去一抹瑩白。

“姑娘?”阿笑婆婆拉住她手臂。

“婆婆替我善後吧。”容蕭輕輕掙脫開,擡手將跪在地上那人伸手拉起,折身走開。幾乎同時,高空裏一聲如龍吟般長嘯,片刻後圓方卷著狂風降落。不等它落地,容蕭縱身躍上了鳥背。

“瘋丫頭要做什麽!”白冠躍過來落在她身後。

容蕭沒有理會,拍拍圓方脖頸。太朱鳥振翅升空呼嘯而去,留下地面一片驚聲嘩然。

……

……

太朱鳥溫熱的背脊,像是母親懷抱,容蕭放任自己松懈下來,倚伏在柔軟的羽毛中,意識不知何時模糊。半夢半醒間,似乎被人抱起,安置在床榻,仿佛又看見,黑袍如夜的男子,站在一旁嘲諷低笑,好似有誰,握著她的手腕,渡來暖熱的溫庶……虎口忽然刺痛,她朦朧睜眼,視線裏,晃動著一抹清俊的身影。

“……狐貍?”

“要犯相思病,請往別處尋醫。”冷淡的聲音,伴著她虎口又一下刺痛。她眨眨眼,坐起身來,眼睜睜看著塗修陽幹跪撥走她手上的銀針。

“……”她望望四周,“我怎麽會在這裏?”

“我倒還想問你。”

“叔——!”幼兒稚嫩的聲音傳來,孩子的腦袋在一旁的窗口冒出,一臉興奮。在他腦袋後頭,暖陽灑落的偌大庭院裏,圓方拍著翅膀仰首打著呵欠……屋內屋外恬淡悠然的氣息,美好得令人喟嘆。容蕭坐在榻上,有些發楞,一時間,以為自己不過大夢一場醒來,其實什麽都不曾發生。

“瘋丫頭醒了?”白冠的猴臉也在門口探了探,“再睡下去,那幾顆人頭可就白掉了。”

容蕭低下頭,渾身本就沒有多少的氣力頃刻散盡。她往後倒在榻上,緊閉了雙眼。白冠撇撇嘴,拉了穆康回去院中玩耍。

“你這又是何苦?”塗修陽在桌邊坐下,垂眼看著她。

容蕭擡手遮住了眼,半晌擠出一句:“先生,我難過死了。”

“我此前同你說過,既下了決心,去做便是,瞻前顧後,優柔寡斷卻是大忌。別說事前你便一丁點也不曾有遇見這樣境況的念頭。我以為,即便真的蠢鈍,你也未曾蠢鈍到如此地步。”

“先生就不能說幾句寬慰的話哄我一哄?”

“我是醫者,能醫病痛,醫不了心。”塗修陽不為所動,“——或者,你如今是後悔了?”

“後悔?”容蕭放下手來,“沒有,只是難過,覺得怎麽突然間就變成自己都不認識的一個陌生人了。”

“當真如此,那此刻攤在我這裏半死不活的又是誰?”

容蕭噗地一聲笑:“先生好狠的心。”坐起身來,“我認了先生做哥哥吧。每次難過了、想不通了,便來找大哥受一通罵,比藥靈。”

“我是不打緊,就怕哪日你覺得拖累我了,又叫後悔。”

容蕭抱著頭一聲哀呼,隨即起身跳下地:“大哥在上,妹妹有禮了。”

“免了這套。”塗修陽單手一個巧勁,將她從地上托起來,“要我認你也可,替我將後院裏藥圃裏的雜草盡數除了去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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